8. 金水:燃烧的麻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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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无眠夜,这一个年总是心绪不寧,躺在床上目不交睫,能睡到三个小时已告幸运。幸好数年前退休了,不然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定会在船上摔下海。他不得不承认年纪越大,睡眠时间越短,身体机能越来越差。他以前偶尔喜欢喝一瓶酒才睡,现在滴酒不沾。严重失眠绝对与年龄无关,他不知怎的总是心痒痒的,就像内心的线捆绑成一朵朵麻花绳,在身体的某一处如烟花轰隆地绽放着,可是炸出来的火花是寓意着不祥墨黑色的。他抓抓胸口,怎样也止不住骚痒。
  金水在早上六时才入睡,七时便醒过来。他拖着疲软的身体走到露台探头看街景,光是下床的动作膝盖已经隐隐作痛。年纪大,机器坏,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公屋的前方是一所中学。学生一个一个揹着书包徐步前行,穿着恤衫长裙的黑发女人站在学校门口,与学生点头示好。骤眼一看,其中一个女学生的背面还真的与女儿有几分相似,身板瘦小,黑色长发。金水前阵子作了一个梦,他坐在家里的沙发,手脚都僵住了,双唇被浆糊黏紧似的无法说话。女儿放下书包坐在他身旁。她拿起放在电视机柜顶上的书,一边看,一边发出咯咯笑声。女儿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的,不是一声不响地坐在地上插胶花的她,也不是往日不苟言笑的她。金水醒来过后,害怕得马上跑向神台。他拿起放在上面的黑白照,抹一抹舖在上面的薄尘后凝视良久才放下。他在上香的时候默唸着:「不管你还在不在世,女儿啊,这些年我已经尽哂人事,你有咩事都唔好搞我。我已经一辈子因为你而食唔安瞓唔落。​​」
  看着青春的学生,想起梦里笑脸迎迎的女儿,金水却黯然神伤。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没真正的开怀大笑过,就算是儿子娶媳、孙女出生,儿子把手抱着的小婴儿递给他时,他看着宝宝在笑,他也只是泛起淡淡笑意。要数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他想是在睡前喝酒的三十分鐘,只有不清醒,他才笑得出来。这个单位仿如一个结界,进入者失去了快乐的本能。连快乐都不会,还算是人吗?
  妻子还在睡梦当中,还有半小时,她便会醒过来。两人每天风雨不改在七时半下楼饮早茶。金水摄手摄脚地把睡房的门关上后啟动电视机。新闻主播在报导球赛的消息,在节目尾声前说道:「今天是五月一日劳动节,祝大家假期快乐。」金水此时才想起原来已经五月一日,这一年眨眼过了差不多一半。岁月如梭,他虽未及耄耋之年,但能够活得至今已算幸运。住在隔壁的陈伯在几个月前突然脚肿入院,一查就是末期肝癌,上月已经不在了。平常一起在公园聊天的梁健上星期突然在浴室晕倒,呼吸与心脏停顿了一分鐘,经急救后回復呼吸。梁健现时在深切治疗部留医,听他的家人说,情况不太乐观。两人与均金水年纪相约,这样比较起来,他算是最幸福的那个人。
  最幸福的头衔从比较得来的。如果没有比较的情况下,金水绝对不觉得自己幸福,甚至悲观的认为自己命运多舛,注定不会安然渡过,金水去年中风,起床的时候左边脸麻痺了,左眼有点合不过来。幸好他一感到不妥便到楼下的诊所检查,医生帮他打了一针把阻塞的血管通掉。自那天起,他开始怕死了。金水在中风后首三个月戒掉以往最爱吃的烧鹅,但后来他又容许自己偶尔放肆,一个月可以吃一次。毕竟已达六旬,现在不吃,将来就不能吃了。
  身边人如种在露台的日本森树,去年还好端端的,枝叶绽放得碧绿繁茂。然而,在半年前森树却一个月比一个月枯槁,这个月最左边的一群叶子发黄了,那个月中央的主干失去了生命跡象,到最后向来耐旱的森树只留下一根微弱的枝椏掛着凋零的嫩叶。好端端的人怎能说走就走呢?要是女儿还在的话,她已经四十三岁了,她应该结婚嫁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了。金水在宽阔的沙发上想念在狭窄的船上生活的岁月。一家人安静地靠拢在一起吃着炒白菜、清蒸鱼,算不上温馨,却是他现时渴望拥有平淡朴实。现在环境好了,子女飞往别处,金水已经没有能力把线收回,只可默默地看着他们飞至老远,直至线断,这一家已变成破碎的镜子。大儿子娶了老婆后就甚少回家,只有年初一才会回来。小儿子到美国读书后留在当地发展,上一次回港已经是三年前了。只有婉仪,她留在香港当公务员,薪金以她的学歷来说算很不错,而且福利好。她至今单身,但单身有单身的好,她一个月最少回来一次带他们到酒楼吃饭,有时也会陪他们医生。四个月前,金水六十五岁大寿,当晚就只有婉仪回家。大儿子要工干而未能前来,媳妇与孙女顺其自然的缺席。小儿子就更不用说,远在美国的他从事金融业,工作繁忙得一年只打一次电话回来。只有三个人的生日晚饭,金水吃得一脸索然寡味,婉仪看到他的脸,抱怨他看到儿子才高兴,看到女儿就像鬼见仇。结果她在酒楼吃过饭后,话也没多说一句便回家了。年轻穷苦,老了身体不中用,连家人都弃他而去。
  「这么早就起来。」太太起来到浴室刷牙。当初以盲婚哑嫁成婚,与太太的感情一直淡如开水。两人往日为了糊口奔波,根本没时间与子女好好相处,把他们养大成人已是人生成就。直到他们各散东西,仅存的两块镜碎才懂得贴在一起互相取暖,每天早上吃个点心,到公园散散散步。然而好景不常,妻子却在前年接受心脏起搏器植入手术,后来又发现患上肾病,双脚经常水肿,她只能拿着拐杖踉踉蹌蹌地走到茶楼。才踏入杖乡之年,夫妇两人瞬息间老得如此狼狈。
  「你好,冼先生,我是董博士。」听到「董博士」这三个字,金水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呃⋯⋯什么事?」金水向太太打了眼色示意要出去听电话,他闪闪缩缩的走到酒楼的后楼梯。
  董博士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的说:「不要紧张,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致电给我?」金水紧抿着的嘴如一艘帆船,等待着横越前方的巨浪。
  「你现在还是住在广礼楼吗?」
  金水犹豫片刻后回答:「对。」
  「不用担心,我们只想确认你的居所地址,再见。」董博士仓促的掛了电话,不留金水发言的机会。
  二十多年来,董博士都没有致电给他。他唯一得知女儿消息的来源就是隔数年才收到一次的信件。他每次从信箱拿到信后,总会把它乘着太太不在家的时候放在床底。事实上,金水根本看不懂信的一字一句,他不会英语。金水只靠着信纸上方的彩虹商标来辨别信的寄出人是他。他这次突然来电怎会没事?麻花绳熊熊燃烧,心痒难以平息。
  金水歪歪倒倒地回到座位。妻子把笼内的烧卖放在他的碗里。她轻声问:「发生什么事情吗?听个电话就满额大汗。」
  「没有,没有,只是以前驾驶拖船的旧同事互相问候近况而已。」他说了个勉强的谎言把妻子打发过去,即使感受到她怀疑的眼神,他也没有回看,而是默默用筷子夹住烧卖,一口放进口里,刻意地用力嚼着。
  两人回家后,婉仪已经回到家里,失神地凝视着神位。
  妻子问:「怎么回来了?」
  「今天放假,没什么事便回来坐坐。」
  实验室处于偏远地区的工厂大厦内,门牌上写着「美好地產公司」。意识上传人体实验是非法的研究,参与其中的所有人,包括知情者必须把事件处理得低调。从董博士安排的私家车下车后,金水手心流淌着的汗没有止息的倾向。他敲了一下门,压着声线道:「是我,冼金水。」大门随即啪一声便自动打开。他张望四周,确保没人在附近才推门。进去后,眼前是一间带着微弱蓝色灯光的正方形房间,金水把手指头放在指纹感应器里,隐藏在左边墙壁的门在三秒后自己开啟。这里的冷气刺骨无比,金水马上起一身鸡皮疙瘩。博士从工作间脸带僵硬的笑容走来。这是两人多年来第四次见面,头两次见面为是了签尸体使用授权书以及见证女儿的身体接受冷冻技术,第三次是他上门声称搜集资料,董博士连同两名人员拍下家里的环境,并且问了很多女儿的事情,包括她日常生活、喜好、朋友的资料等。金水被问得焦头烂额,他只记得女儿想到学校读书,并哀求他们让女儿在新世界能接受教育。
  「好久不见,冼先生。」
  金水不习惯斯文人的打招呼方式,稍为迟疑才伸手握着董博士的手。
  董博士敛起本来就不好看的笑容,木着脸地说:「我们直接进入主题吧。」
  「作为Black Rainbow意识上传系统总监 ,我必须向你强调她的意识及躯体在我们的系统里保存状况良好。直到一年多前,系统正式进行内部测试。晓灵一直在New Heaven世界里生活得很好,相信你都有看我们寄给你的报告。」
  金水无言点头,他根本看不懂,亦不需要他看懂。
  「最近我们发现晓灵的意识经常脱离系统。」
  董博士斜睨金水,确认他有专心聆听后继续说:「简单来说,晓灵在这一年多次于New
  Heaven失踪了。发生状况后,我们马上检查系统,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虽然她的踪影都不在我们创建的世界范围内,但在她消失的时候,系统数据库不是空白的,而是出现一堆乱码。而且,数据流量比平日多几倍,这证明她的意识还是存在于系统。最弔诡的是,晓灵消失的频率并不规定,而且她不是长期在世界消失,而是数日或数星期离开一次,之后在二十四内她总会再次现身于家中。」
  金水如机器人一样僵硬地点头,他这辈子除了打鱼驾船,对世界一无所知。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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