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2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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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儿,谢谢你。”甜辣椒也想通了,“这些戏服,幸亏你替我留下来。如果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还能在这里唱戏。这里的人肯定没见过这样的戏剧,我说不定会在这里重新走红呢。要是走红了……”她就不怕他找不到她了。
  “我怎么会让你活不下去?姐姐,其实我是来带你走的,跟我去英国吧。”
  却又是一个要来带她走的。甜辣椒微笑道:“月儿,如果你了解我,你就会知道,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就在这里。我知道你心意,可我不能走。你若是想着我,一年半载的,来看看我就好。若是你学业忙,走不开,不来看我也没事,我自己可以的。”
  小月季已是泪水涟涟,甜辣椒这无谓的等待,在小月季看来,就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姐姐,月儿怎么可以抛下你?我已经抛下你一次,如果再有第二次,月儿死不足惜。”
  “你不是回来了吗?月儿,别说傻话。抛弃我一次,只要回来就好。你是这样,他也是。”
  人生苦短。不对,小月季想,对于无望的等待,人生,明明是又苦又长。小月季苦劝无果,只能长期奔走在两国之间。她每次到甜辣椒家里,都会察觉到甜辣椒以光速在衰老,在甜辣椒叁十岁生日的时候,她半头的黑发已经变白。小月季心里酸楚得不行,一再劝她走,甜辣椒却始终不愿走,有一次,两人甚至还吵了起来。小月季是不想吵的,她是着急,情急之下,说:“他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姐姐!”却把甜辣椒惹得又气又急,坐着哭了好久。小月季心如刀绞,最后抱着甜辣椒痛哭。
  大概是因为实在寂寞,甜辣椒后来也总算在小范围里唱唱昆曲,来欣赏的只有很少的外国人,多半是从国内过去的,那些人里,也有对甜辣椒颇有好感的,想与她约会,但甜辣椒一律拒绝。她在台上和台下,仿佛是两个人。于是越发神秘迷人,尽管她的头发灰黑掺杂。
  但是事情有了例外。甜辣椒竟然主动与一个新来看她节目的男子约会了。那个男子生得十分俊朗,温柔的眉眼,有淡淡的酒窝。年纪大概要比她小了十岁。甜辣椒少有的兴致高昂,问他:“你叫什么?”他说他叫亚岱尔。他不懂为什么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她眼里会流露出失望。但她又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脸,他甚至觉得,她看的不是他。
  亚岱尔承认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她已不再年轻,脸上带着深深的忧郁,像备受摧残的花,又像独立天地间的树。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他情不自禁,想要吻她。在他们的嘴唇要接触到之前,她却移开了脸,歉然一笑,说:“我得回去了。”
  亚岱尔很遗憾,又说:“那么,我们去你家?”
  “不,亚岱尔,对不起,”她说,“我的先生会回来。今晚很愉快,再见。”
  亚岱尔听出这声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见。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的故事,只知道她守着一栋小房子,深居简出。她把花园料理得很好。她有个妹妹,每过两个月都会来看她。她还有个很有钱的朋友,平时在别的城市工作,一有假期,就会来看她,并且给她置办很多东西。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人际关系。更别说,她有爱人。亚岱尔根本不知道,她还有个先生——他猜,这大概是她回绝他的借口。
  甜辣椒的一生,就这样在另一个国度过去大半。后来,国内战乱平息,再后来,有很多当初逃出来的人回去了,可是她却不敢回去。不回去,就还能等到他。回去,他就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要一直等着一个人是很难的,尤其是,当你逐渐忘记这个人的声音、长相,原来记忆并不牢靠。她开始忘记具体的张副官。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的手温暖吗?他的嘴唇,柔软吗?他的眼睛,眼角下垂吗?他的鼻子,是高挺的吗?他的身体,他的头发,他的一切。她开始一一忘记。
  到最后,他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并且,还在变淡。
  甜辣椒终于在那个彻底将他遗忘的黄昏放声大哭,就在那个为他精心打造的花园里,她捂住干涩的脸,一次次地问:“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我已经记不得你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可是哭过之后,她打算带着已经忘却的记忆,继续等他。
  明引后来也结婚了,她在另一个城市,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仍旧会来看她。智引和同尘在国内,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但还保持着联系,成为很好的朋友;文引出狱了,她和智引生活在一起;吴脉生死了,至于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小月季毕业之后,又继续深造,如今已经是很有名气的学者,她也保持独身,并且雷打不动,每两个月来看望一次甜辣椒,但是近来,小月季的腿脚也不便了。
  每个人都在变老,除了张副官,他一直都是二十叁岁。
  “真嫉妒他。”甜辣椒笑道,望向镜子中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当甜辣椒第一次在家中摔倒后,社区不再让她独居,将她接到老者关爱中心,一群年轻的护理人员会给她悉心的照料。甜辣椒已经不太能说话了,但她还是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张纸条,叮嘱那些人:我的先生随时会回来,你们得快些放我回去。
  小月季先于甜辣椒去世了,享年八十六岁。
  甜辣椒九十叁岁的时候,护理人员围着她,特地用中文唱生日快乐歌。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
  祝你生日快乐……
  忽然,在她混沌的记忆中,一个穿越了七十几年的记忆复苏,有一个夜晚,一个男人,用走音的歌声,同样对她唱:祝你生日快乐。
  然后他说,甜甜。
  甜辣椒隙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喉咙里空空地笑着,呼哧呼哧,倒有些像婴童。她好久没有那样笑了。
  紧接着,很多事情都重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闭起眼睛,一想就是一天,东西都不怎么吃。丹祺口红在草坪上滚着,还有一瓶摔破的双妹花露香水,香得呛人,她重重地踩在珂路搿管身,把那白腻腻的牙膏轧出一大段来打着圈儿。那身笔挺军礼服总找不出一丝褶儿来,那双乌油的皮靴总是静立在一处,可那天,那军礼服总是折着——因穿它的人不停在弯腰拾东西;那皮靴也一只朝东一只朝西——只因她扔出一件、趁还没拾起、便又朝反方向扔出另一件东西。最后,那整肃的军帽下,慢慢地滚下一溜儿汗珠来,就沿着那齐整的鬓角,淌到外套的翻领里。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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