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翡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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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他抱在膝头,看他研读琴谱。旁人看上去是那等缠绵亲密,于她却如渥在冰雪中那般冷彻。
  “卿卿自是认得这个?”
  她微微点头,示意懂得。琴谱此物,只记音声,却无板眼,因此原曲面貌如何,总需要或手耳传袭,或依理自度,因此各名家演奏亦多有出入。眼前的琴谱却不是她熟悉的减字谱,乃是更古旧的文字谱的转刻,作者想必于琴理颇有心得,在原谱之上更作密密注释,曲后亦附缀作者对此曲演绎的心得。
  她知道元澈曾颇费心力四处搜寻古曲,至今也不过得了寥寥几册。
  “是白狐儿的东西。”他抛下手边琴谱,审视着她。“我从不知白狐儿有这等耐心。”
  国朝上下皆知今上自少年时即雅擅音律,却无多少人知道宁王是苦心孤诣缀补旧谱的琴家。她不回答,极力控制自己不将心中恐悚不安传递于他。她知晓元澈收藏旧谱,不过是因为她亦粗通琴理,故而闲来也常观摩。她素来喜欢的是西域人常拨的四弦琵琶。与琴不同,琵琶或舞蹈是不宜闺阁的声色娱人之物,闺阁女子绝少涉猎。元澈对她的诸般不合闺阁教养的爱好都极宽容,更曾为她寻过几位通晓西域音乐的乐师为老师。
  “卿卿是想问朕为何有此物?”
  “陛下富有天下,取一书亦无不合理处。”
  “若朕若当真富有天下,卿亦当为朕毂中物。”他玩味着她的反应,“然而朕竟然不知西凉是你李氏天下,神府军是你李氏私兵。”
  融融春日中,她只觉周身寒冷战栗,而他仍如怀抱玩物那般环抱着她。
  “你父亲不是用你换白狐儿的供养?”他似是自嘲,“如果朕这‘富有天下’之人敢擅动你们六哥的封地,你且猜猜高坐朝堂的人还是否是朕?”
  “李氏一门上下对陛下忠贞无贰,妾父亲更是一心为陛下臣子。”
  他闻言大笑出声:“你相信你父兄对朕这样忠诚?”他看着直跪在他脚边的小女子,“自你曾祖辈起,朝廷就再未收到过西凉的税赋。不只是你们家——”他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又转为先前那般冷静讥诮神态,“起来吧,你这样年纪,并不知旧时事。”
  她默然起身。她懂得为何皇帝会在她面前失态——她虽出身于他深为忌惮的门阀之中,却不过是他眼中不谙世事的玩物。她既是个女人,自可作陇右门阀的化身承担他的怒火。
  他重拾先前话题:“六哥近日一心研究音律,似是有些成效。”他见她似是怔住了,又开口问她:“卿卿可惦记六哥?”
  “人非草木,”她沉默许久,终于回答,“妾自有心,陛下若介怀,妾自当以死相报。”她如今被人践踏如泥淖中,只是心如死灰,而在此昏沉的囚牢中,一场痛快的死亡仍为她所渴求。她等待着她的直言将引发的怒火。
  “此刻你还是活着好些。”她只听得元嵩冷笑,“六哥尚年少,内闱却太冷清。前几日朕为他指婚两位侧妃。”
  数日前皇帝为尚处圈禁中的宁王指婚二位侧妃,两妃虽非高门,亦出京城仕宦之家,容貌亦自娟好。
  她此时恍如未闻,仍是默默垂首。她发间有赤金镶着翠羽的发钗,钗股却是锡做的,受不得半分力便会弯折。随着她微微倾首,翠羽光彩明灭,于鸦黑的发间更是鲜明。她天性不爱珠玉,对翠羽这类要杀了生灵才可得的东西更是满怀厌恶。她也是如翡翠鸟一般被人杀了拿来赏玩的,一无尊严,又无自由,在世间哪怕极微末之处也无存身之地。
  若她当真是彻头彻尾、表里如一的闺阁淑女,落到此般境地,自当于这侮辱落幕后,用不伤父母夫君体面的方式自行了断。而她沉浮于其间,恨意却更鲜明。她盯着眼前男人颈侧。于人沉睡之际,哪怕是她这般弱女子,若有利刃在手也可夺人性命。可杀了此人又如何?她倾心爱恋的人已惨死于边城,她的夫君于幽禁之中即将别纳新宠,她还有父兄在朝,而她父兄背后,尚有神府军数十万众。她灰心至极,却是笑了出来——她枉受了父母鞠养,她旧日生活中所有快乐都如泡影,她不如生为一禽兽草木。
  而她的腹中还有一未出世的孩子,那孩子仍要蚕食了她的血肉,生到这世上来。她已是一无所有,这生父不明的孩子却成了她于此间最亲密的生灵。
  他并不曾因她有身孕而对她多半分怜惜,如她对他的恨一般,他也似深恨她,他的戾气像是久居樊笼的猛兽。她于他的侵犯中,只闭紧了双目。她的孩子还在她腹中执着地活着。你又何苦如此执着,她只不明,你可知你要降生的是何等人间?
  他看得到她单薄眼睑上细微的血脉痕迹,像是白色花瓣上细细的红色筋络。他对她没有情,只有困兽般的欲。他并不是为她这样瓷一般易碎的美心动,他并不知晓自己为何如此渴求她。他只是想要她的屈服,要她的屈辱和羞耻。他从那其中,似是感到权势仍在握的安宁。
  此时地气已转暖,早晚却仍是有霜,室内拢了炭盆,热气熏然中还有沉香气,她被囚禁的这方殿阁之中温暖如常,她却只觉骨骸被投入冰窖般寒冷。她无法像对元澈一般,将自我抽离,只当自己是将生身血肉布施于他。他只是她人生至此的一重苦难。她敏锐发觉,她对他亦是一重劫难,他为她所困,因她而失态,身处此间却并不乐在其中。
  “陛下辱我,亦是自辱,又为何自苦至此?”
  他似为她这话怔住了。她虽是年轻,却是这样透彻到不留情面的人。他只有一颗多年间为猜忌、为苟活、为权势折磨至无存的心,他已无余裕去爱一个女人,像是极焦渴的人,面对一口井却两手空空。他无一物可给予她,就只好掠夺她。
  他只是默默注视着她,她亦不畏惧他的目光。
  “陛下既是不相信陇右世家,又何必侮辱于我而添其口实?”
  他闻言反是笑了。他忘了她固然娟好可爱,亦是这等不掩饰锋芒的小狼女。“卿卿竟然当我是君子吗?”
  此时却有内侍忙忙奔来,道是昭仪那边有些动静,怕是孩子要出生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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