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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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绍珩和叶喆背地里品评许兰荪夫妇,许夫人苏眉亦免不了同丈夫谈论他们。许兰荪那边一送客人出门,苏眉便拿过虞绍珩送来的《玉台新咏》玩赏,许兰荪转回房中,见她捧书在手,移到灯下细看,唇角轻扬,欣悦之色溢于言表,不由笑道:
  “这书是送的,不是借的,你明天再慢慢看也不迟。”
  苏眉摩挲着那书的素蓝封面,嫣然笑道:“你这学生不识货,这书若是我的,我绝不肯送人!”
  她这半日尽力撑出一副为人长辈的主妇面孔,虽然不甚成功,但却着实费心费力,到此时没了客人,方才显露出小女儿的娇憨本色。许兰荪含笑望着她,目光中不觉渗出一缕怜惜来,“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书,自然是送给书生最合宜。于你我是心爱之物,于他便是一份佳礼。”
  苏眉的下颌抵在书册上,歪着头想了想,笑微微地说道:
  “我以前去过虞家,他家里排场很大的,他母亲开车带我和舅母出去野餐,不光有佣人,还有许多警卫……不过你这个学生,倒没什么纨绔作派。”说着,盈盈一笑,“居然还会下厨。”
  许兰荪摇头道:“你不要看他家境好,便以为是蜜罐子里泡大的。绍珩的父亲在家里管教儿子是长官带兵,行军法,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还要吃苦头。绍珩是好的,他那个三弟淘气些,挨打受罚是家常便饭。有一回我去他家,老远就看见绍珩的小弟满头是汗跑过来跟我问好,腊月里就穿了件单衣,我同他说话他也不停,一边跑一边说,他和三哥被父亲罚了,他这个‘从犯’要绕着栖霞跑圈,他三哥那个‘主犯’正在家里挨打呢!
  我去到他家一看,他父亲一藤条下去,那孩子的衬衫都抽破了……”
  苏眉听着,讶然而笑,“虞先生脾气这么坏?小时候,我父亲拿戒尺吓唬我和哥哥,总是举得高落得轻,我们一哭,他就后悔。”她口中说着,面容倏地一僵,睫毛低低闪了两下,慢慢收住了笑容。她同许兰荪恋爱结婚,家中不啻一场地震,父亲一怒之下,登报同她断绝了关系。到现在,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和她有过一言半语的联系,连母亲也没有过问她的近况。
  许兰荪见她眸光黯然,便知她是提及家事触动了愁肠,却又无计相劝,只好温言谈书:“这部小宛堂的《玉台新咏》是明覆宋本,刻得风雅,当时的书商便挖了序跋落款当宋版书卖。我自诩‘黄金散尽为收书’,可即便是肯散尽黄金,这样的东西也要有机缘才能得见。”
  苏眉抚着手里的书,柔软绵韧的纸页从指间划过,沉淀了岁月的文墨气息滤静了心意。或许人生中称得上宝贵的东西都需要付出代价才能摘取,而且有时候,还需要一点运气——她想起当初在舅父家中第一次遇见许兰荪的情景,那年她十五岁,到江宁来过暑假,经过舅父的书房,隔窗听见一个低清的男声:
  “……世人尝言黄山谷的情词浅俚,岂不知世间小儿女的情意,非浅俚不能描其情摹其态,从来男子作闺音,多是美人香草自抒怀抱罢了,只见自命高标,少有情真意笃,反不如他‘随俗暂婵娟’来得赤诚洒脱。”
  她一时听住,偷偷拨开近旁的紫薇花枝去看,却只窥见一个素灰长衫的背影。到了晚间吃饭方才知道,这人是舅父留学时的师兄。她正讶异一个学矿业冶金的人怎么谈起宋词这样心思入微,便听舅父接着道:“眉儿,你前日一径说好的那副扇面就是这位许伯伯的佳作。”
  许兰荪连忙谦辞,她却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喃喃一句:“您的画真好。”
  后来每每追忆,都不免羞悔,第一次见他,她那样傻。
  十五岁,父亲说,小孩子不要偷懒,业精于勤荒于嬉;母亲说,年纪不小了,该有个大人样子了。
  十五岁,就像艳阳下的紫薇花,密密匝匝的花朵团作一枝凝艳,热烈蓬勃;然而细看那一朵朵小花,每一朵都像彼时最隐秘的少女心事,柔弱娇怯,不堪一捻。
  如今想来,她亦佩服自己的勇气。那几个月,仿佛日日都电闪雷鸣,从来对她宠溺有加的父亲,盛怒之下,几乎要一掌掴在她面上。可她只抱定了一个念头,那念头便是许兰荪。
  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总需要我们付出代价,有时,那代价会难以想象。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她想要的这样简单,那她付出的代价足够了吗?
  02、暗香(四)
  虞绍珩一回到家,便在书柜上查看相册的编号。他记性一向都好,尤其是认人,他记得在哪里见过她,就一定是见过。他慢慢回溯,抽出书柜顶层倒数第二盒相册,小心地翻开。按盒面上的标记,这是三年前他离家时拍的最后一册照片。虞绍珩一页一页翻过,一帧照片赫然撞进眼帘——一方七寸的黑白旧照,梳着两条发辫的女孩子,蓬勃稠密的紫薇花……那时已是夏末,她穿着件浅色波点的连衣裙,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凝神仰望面前的花树,薄薄的刘海被风吹开,眉间一点嫣红,吸住了他的视线。他在花园里试相机,一眼瞥见,随手便按了快门。
  家里常有亲眷的孩子来往,他并没有在意,连想要去问她是谁的念头也没有,拍过之后便走开了,仿佛她只是园中新栽的一枝花。
  绍珩想着,微微一笑,那时候他看她,只是个半大的小孩子,不想三年后再见,这女孩子却成了一个小妇人,还做了自己恩师的妻子,怪不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只觉得似曾相识,却记不真切。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姑娘居然有如此的魄力。
  他又端详了一下那照片,大约当时花园里高树阴翳遮挡了日光,她的人和周遭景物反差太小,这照片看起来未免灰黯了些,那时他初学拍照不久,相片洗得仓促,也不懂得补救。他一边自己品评着,一边从编了号的无酸袋里找出当年的底片。
  为着他喜欢摆弄相机,栖霞的配楼里专门设了一间暗房。一应门窗都特制了两层,深黑的窗帘隔绝了每一寸光线,只有幽红的灯光为这个布满工具的房间带来一种脱离现实的奇幻感。唯一和旁人的暗房有所不同的,大概是他在这里搁了一台唱机。大多数时候,他都享受这片幽深湖底般的寂静;但如果某一卷胶卷有麻烦,他便愿意在这隐谧的黑暗里先听支曲子,再动手。
  稍高的水温,浓度更大的显影液,定影,去水斑……三年前的豆蔻倩影不多时便跃然而出,是比当年那一张好得多。然而就在他把照片顺手夹起的那一刻,心头突兀地掠过一丝异样:
  他深夜开了暗房,只是额外多洗了这样一张照片,未免有些怪异;但已然洗出来的照片,也没有毁了的道理。虞绍珩退开几步,远远打量着那照片,犹豫片刻,不等它晾干,便带上门走了出去。
  军情部对很多人来说,是个神秘中带着一点阴郁色彩的所在。但实际上,凡是门口挂着牌子的情报部办公区都和其他军政机关没什么两样。作为情治系统的最高长官,蔡廷初的办公室出人意料的空旷明亮,书柜几乎是空的,雪洞般四面空墙也没有任何装饰,甚至窗帘都从不拉起,只有他办公桌上的四台间距相等的电话显示出主人的事物繁杂。
  “钧座,我跟您添麻烦了吧?”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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