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乡间的风雨不寻常(2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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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主任把上级摆出来,等于在堵周忠贵的嘴,你能耐再大,总不至于追究上级吧?周忠贵本想跟张主任一样,也来个“一边为党工作,一边纠正自己的问题”,可深入一想,觉得可能性不大,既然可能性不大,就没必要提出来了,提出来让人否了,更加丢人。所以,周忠贵被迫转变态度,对张主任说:“既然张主任要治病救人,我愿意积极配合。”
  张主任大喜,含蓄地对周忠贵说:“老周啊,斗、批、改的方式是很多的,组织上会根据你的态度,采取恰当的方式的。”
  跟周忠贵沟通之后,张主任便将全体公社干部召集到了会议室,他站在主席台上,挺着身子向大家高喊道:“同志们,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然后又讲述了造反夺权,成立革命委员会的意义。为了给周忠贵留面子,张主任在鼓动揭批问题时,要求站在革命的高度,对事不对人。谁料,张主任口干舌燥地讲了半天,让大家揭发问题时,台下竟然没有一个人肯发言。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张主任只好指定发言,第一个被点到的是前排的史祖军,聪明的史祖军当然清楚,今天这顿菜是给周忠贵准备的,但他是周忠贵的通信员,尤其敬畏周忠贵,所以站起来支吾了半天,舌头也没搅和清楚,在张主任犀利的目光注视下,史祖军忽然扫了身边的田震一眼,对张主任说:“田震同志是老社长,也是我的老领导,他了解的情况比我多,是不是先请他谈一谈啊。”
  史祖军这一手也激发了张主任。在张主任的逼迫下,毫无思想准备的田震只好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但他转悠着眼珠子,斜瞅着屋顶,别有意味地说:“不是揭问题吗,我这里一肚子啊。”略停顿,他又扳着指头说道:“治理青云河,计划三年完工,起初还算顺利,可这运动一来,有些人思想就长了毛,为什么这样说,中央不是要求‘抓革命,促生产’吗,有些人却只想到了一头,打着革命的旗号,不干革命的工作,逃避劳动,逃避生产,极大影响了施工进度……”田震正想举例子,主席台上的张主任赶紧打断了他:“老田同志,今天不是研究治河工程!”
  田震也会捉弄人,冲着主席台喊道:“张主任,别急呀,马上回来,回到你的正题。”
  看到田震的眼里带着坏笑,早就领教过他的厉害的张主任示意道:“老田同志,时间宝贵,还是让同志们轮流发言吧。”
  田震也会接话,对身边的肖大嘴说:“听见了吗,轮流发言。”
  心领神会的肖大嘴紧接站了起来,说:“我来说两句。”还没等张主任批准,肖大嘴就接着田震的话意,就治河工地的后勤保障问题发开了牢骚,张主任虽然不住地提醒他“注意发言时间”,但肖大嘴一旦来了兴致,那张大嘴是扣响的机关枪,“突突”地没完没了。
  坐在角落里的周忠贵原本是等着挨批的,一听田震把话题引到了治河工程上,觉得这个发展方向对自己有利,也主动站起来,检讨起了自己在治河工程上的失误,他从立项说到施工,从人员说到物资,事无巨细地作开了自我批评。他当然清楚,自己发言的时间拖得越久,局势就对他越有利,拖延到散会,批斗会也就开不成了。他这样做,张主任本来是可以阻止的,但看在旧交情的份上,张主任故意纵容他,到食堂的吃饭钟声敲响了,周忠贵的发言才收场,这时,张主任看看手表,简单地总结了几句,然后喊了声散会。
  批斗会过后,周忠贵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张主任也在暗自高兴,因为他心里还藏着一副小算盘,这样纵容大家拖延时间,不但给足了周忠贵面子,还顺顺当当地走完了成立革命委员会的必要程序,批斗会只是手段,建立革委会这个政权组织才是最终目的,许多地方为了成立革委会文斗武斗轮番上,有的还动刀动枪,发生了流血事件,张主任是一个政治操盘的老手,他认为推行革命委员会当中大动干戈,是极不理智的,到时说不定还会受到上级追究,所以他不那么蛮干。在开过批斗会后,张主任开始按部就班地重点谈话,考察公社革委会领导成员的人选。第一个谈话的是史祖军,张主任问他对成立革委会有什么想法,史祖军的回答很现实:“有周书记在,我没有过分的想法,只希望当好周书记的助手。”
  张主任批评他说:“你的政治觉悟不够啊。周忠贵虽然是个老同志,为革命做出了贡献,但他的思想路线有问题,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种人你怎么能给他当助手呢。”
  “可,可……”史祖军虽然没说出来,但从态度上也能看出来,他不敢造周忠贵的反。
  张主任启发他说:“史祖军同志,组织是信任你的,希望你在紧要关头勇敢地站出来,挑起革命的重担!”
  在张主任的鼓动下,史祖军同意张贴大字报,夺取周忠贵的权力。后来,张主任又找了一些人谈话,但大家对于造反夺权都兴趣不大,唯有粮管所所长毕克楠声称要夺权,可张主任满怀信心地跟她交流时,她提出的造反目标竟然是肖大嘴,因为他是治河指挥部的人,兼任粮管所的党支书,管的太宽。她这么个小小的要求,闹得张主任哭笑不得。
  在张主任的鼓动之下,史祖军果然贴出了揭发公社党委的“十大罪状”,并号召造公社党委的反(记住,他没有点周忠贵的名),张主任借着这张大字报,宣布以史祖军为首的革命委员会接管公社党委的一切权力,史祖军的这个革委会把周忠贵、田震和肖大嘴都排挤了出去,将原先的几个公社党委委员拉了进去,同时,考虑到毕克楠的造反热情,将她也吸收到了公社革委会。但就在公社革委会成立的那天晚上,史祖军悄悄来到了周忠贵的家,进了门,史祖军没喊“周书记”,也没喊“老周”,而是喊起了周忠贵战争年代的称呼——队长,周忠贵一愣,随之吩咐尤蕴含泡上了一壶家里最好的珠兰茶。趁着周忠贵高兴,史祖军又对周忠贵说:“县革委要求靠边站的‘走资派’劳动改造,我给你在交通运输管理站安排了个位置,你每天只要扛着铁锨顺着乡道走一遭,就万事大吉了。公路出了问题,也不用你动手,你回来报告一声就行了。”
  周忠贵微微点头,表示理解。为了讨得周忠贵欢心,史祖军还主动说:“老队长,我虽然明面上主持革委会的工作,但是遇上了重大问题还得请你掌舵啊!”
  孰料,周忠贵听了这话立马变了脸,将茶杯朝桌上狠狠一蹲,高声说道:“你给我出去,出去!”
  在史祖军惊恐、惶惑之时,周忠贵严肃地说:“你一个堂堂革委会主任,竟然要请教一个被打倒的‘走资派’,这不是戏弄人吗?再说了,即便不是戏弄人,你这样也是违背组织原则的!”
  史祖军狼狈地撤离了。周忠贵让他琢磨不透。
  下了台的干部,最愁的是碰见熟人,姿势不好拿啊,高了人家不买账,低了自己不情愿,所以都不愿意在熟悉的地方出门。周忠贵现在就这样,吃过早饭,他背着手,不停地在墙根下的一把崭新的铁锹面前晃荡。这是公社交通运输站送来的,是他巡查乡道的工具,人家告诉他,你负责扛着这把铁锹沿乡道溜达,哪里被雨水冲坏了别去管,通报一声就行。在目前形势下,这样对待他这个“走资派”,应当说是够客气、够照顾了,但他还是愁着出门。妻子看出了他的心思,背着药箱来到了他跟前,说是陪着他出去走走,他说我是去劳动改造,你去干啥,妻子告诉他我要到治河工地巡诊。他苦笑着说:“一个巡诊,一个巡查,唉!”出了院门,一些公社干部见了他,仍然喊他“周书记”,依着过去,他点点头也就过去了,现在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他便举举右手,回敬那些依然称他“周书记”的人:“可不敢,可不敢!”
  总算出了公社大门,他身上顿时轻快多了,公社之外行走的多是社员同志们,他跟他们不熟悉,心里的负担也就小了。况且晚春季节,属于“小农忙”,小麦浇水、玉米锄草、地瓜栽秧,庄稼人日夜忙活,顾不上操闲心关注他这个下台干部。他扛着铁锹,跟背着药箱的尤蕴含肩并肩地走着,心中的顾虑逐渐被脚步踩碎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自豪感和幸福感,为什么呢?因为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女性,说实话,结婚这些年来,她还没有陪他这样走过,他们虽然是夫妻,除了过夫妻生活,她总是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久而久之,自尊心很强的他也就对她敬而远之了。现在,虽然人到中年,虽然落在政治的漩涡里,夫妻二人能够并肩走在一起,他的内心还是快活的。
  乡道两边的白杨树摇摆着又白又绿的叶子,一群群老家贼在树枝上相互叼啄着、嘶叫着,几只毛毛虫弓着身子拼命朝树上爬,潜伏在麦地里的钻天猴听到了春灌的水响,尖叫着冲上了云霄。周忠贵的目光贪恋地追逐着一对钻天猴,想发感慨,又不知发什么感慨。忽然,一阵清脆的鞭声,吓得一对将要落地的钻天猴“吱吱”地又飞了起来,随之,“哒哒”的马蹄声在他身旁戛然止住了,停在他和尤蕴含身旁的是一辆双挂马车,周忠贵定神打量,坐着驾辕的马车夫竟是谢书记谢振山!谢振山除了大胡子没变,别的都变了,他穿着一件陈旧的军大衣,眼睛温和,表情和蔼,身上那股令人敬畏的霸气一点也没有了,他握着长鞭,问周忠贵夫妇:“你们这是?”
  “我劳动改造,她陪着我。”周忠贵解释道。
  谢振山撅起黑乎乎的胡子下巴,轻轻一笑:“比我待遇还高啊!”
  “这是到哪呢?”谢振山问周忠贵夫妇。
  “顺着路往前走,没个目标。”
  虽然周忠贵不善幽默,但他的话依然引发了谢振山哈哈大笑,他拍着车厢对周忠贵说:“上车吧,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你跟我一样,都不是货真价实的劳改犯。”
  当周忠贵和尤蕴含上了车后,谢振山一甩长鞭,辕马撅着屁股奋起了大蹄子。在马车的行进中,谢振山对周忠贵夫妇说:“我到青龙庙给工地送冲击钻,咱们一起走走吧。”
  这时,尤蕴含才发现车厢里放着两个冲击钻。
  “革了半辈子命,最后让人家革了命,感想如何啊?”赶车的谢振山侧脸问右边坐着的周忠贵。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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