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节(2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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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咏所谓的“使命”,乃是去看看年羹尧的情形,并适时向雍正禀报。可是到了此刻,石咏当真有些怀疑,雍正这项任命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毕竟福敏以下,在杭州的官员,每天都在密切关注年羹尧的动向,每天都有密报,以各种视角描绘年羹尧的生活,并且飞马报至御前。
  那么雍正皇帝命石咏前来杭州,亲眼目睹年羹尧一夜之间,跌落尘埃,官职爵位尽数撸去,这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石咏有些不敢想。
  他曾经隐隐约约地想到过,这许是雍正要让他亲眼看到,曾经无端陷害、谋夺他家产的年羹尧已经从高位上就这样跌落下去;曾经背地里摆布石宏武,活生生搅了石家一家安宁的年羹尧,也再也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事了。可是石咏想到这里,还是会偶尔觉得不寒而栗——他觉得雍正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面对这样的年羹尧,他石咏究竟是会随百官一道,伸脚踩上一踩,还是秉持公正,不带任何私人情感去看待这个人。
  于是,石咏拜别福敏之后,便前往涌金门——年羹尧现下的职责是涌金门的城门吏。这位早先被剥去了杭州将军的官服,穿上了涌金门城门吏的马甲,此刻在涌金门城门附近,也已经没有了太师椅与八仙桌,早先他那些亲兵早已被浙江总督编去其他武职官员麾下,另行管束。而年羹尧此刻正自己蹲在那只风炉跟前,小心翼翼地用蒲扇扇着,一面望着炉上铜铫子里的水,一面说:“已经是虾眼水了,只消再过片刻,再过片刻……”
  石咏从年羹尧身后而至,遮住了年羹尧身后的阳光,年羹尧猛地一回头,被耀眼的阳光一晃,眯着眼看了半天,才认出是石咏,当即惨然咧嘴一笑,道:“明日,明日皇上就会下旨……”
  下旨让他官复原职?
  石咏恰于此刻出声提醒:“年大人,已经是蟹眼水了。再煮,水就过了!”
  年羹尧一见连忙将铜铫子从炉子上移下来,道:“好险,当真是再煮就过了。这可是虎跑的水,过了今日,就……”
  他说到此处突然打住,没有再继续。石咏却知他要说的大约是,这一钵虎跑水,乃是今早他的亲兵去虎跑汲的,明日就再没有兵丁去虎跑替他打来泉水烹茶了。
  这年羹尧给自己沏了茶,自己捧了茶盅,坐到涌金门跟前一块大石上,仰起头,眯着眼,望着石咏,冷然道:“石大人锲而不舍,昨日之后,今日又来看本官的笑话?”
  石咏无奈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就是年羹尧本人了。
  “说实话,我年羹尧一生谋算过无数人,可你石家一家子,就算是搁在我面前,我也未必有这心情去谋算,你家扇子那事,的确是我看走眼了。”
  年羹尧头一回面对石咏,说出心里话,石咏心想:这话,可能从年羹尧口中说出来,已经能算是道歉了吧!然而偏生就是这么一个口中炎炎大言的男人,当年曾经将石家闹得鸡犬不宁,一手毁去了一整个家庭,让这个家里的大人与孩子都苦苦挣扎,至今都还有人未完全解脱……
  这年羹尧,大抵已经全忘了吧!
  也是,好多年前布下的局,后来又临时放弃了的,一家平凡人家的喜怒哀乐,在这日理万机的年大将军心里,显然没有几把扇子所指向的滔天财富来得重要。
  “你就等着瞧吧!等明日,明日,皇上就会下旨让本官官复原职。你自己也说过,本官的亲妹妹在宫中为贵妃,贵妃在病中,皇上为了安贵妃之心,定不会将本官怎么样。此举不过是为了应对百官弹劾。”
  年羹尧捧着手中那只茶盅,小口小口地啜着,越啜越是心安理得。
  石咏心里却忍不住大大地“呸”了一声,感情贵妃的病,也是值得年羹尧利用的工具,此人到底有多凉薄多冷血,他如今总算有了个清醒的认识。
  “本官是福惠阿哥的亲舅舅,福惠阿哥深得皇上宠爱,生母份位最尊,皇上没有嫡子,定是已经秘密建储,将福惠阿哥立为太子……若是本官当真像是百官弹劾的那样,犯了那许多大罪,件件足以处以极刑,皇上又怎么会只是降职而已?”年羹尧很得意,“人生起起落落的多了,郭子仪亦有三落三起。只要我留得性命,保不齐明日便复起,重回人前,到时且看百官又是如何一派嘴脸!”
  “所以,明日,等明日,皇上的旨意就要到了!”
  年羹尧始终望着涌金门外的西子湖,手中捧着茶盅,反反复复地说这一句话。他身为城门吏,理应戍卫城门,盘查往来的可疑人物。然而这一位却挺着脊背,端坐在城门跟前,将往来百姓视为无物。
  至此,石咏已经觉得他再没有与年羹尧交流的必要了。他回到在杭州暂居的寓所,便开始着手撰写给雍正的密报。但石咏心里很清楚,所谓密报,他只能写成记叙文,不能写成议论文,也不能带自己的评论观点。
  于是洋洋洒洒的一篇年大将军沉浮录写完,石咏只公正客观地记述了他这几日所见的年羹尧个人遭遇,没有半点评述。
  然而他在向武皇的宝镜请教的时候,这篇稿子却被武皇毙掉了。“世间任何一人都有七情六欲。你该想想,龙椅上那位的性情究竟是如何的。”宝镜如是说,“完全做一面镜子,将镜里人物映得纤毫毕现,此间与年羹尧全然不熟的官员就都能做到,皇帝要你来干嘛?”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石咏对雍正的性子做出了自己的评价,就年羹尧这一事,这一位的性格已经足以教世人都看明白了。
  “除此之外呢?”宝镜再度问,“他可曾刻意掩藏自己的心意过?”
  “没有!”石咏老实回答,至此他也明白了宝镜的意思:人都是善于由己及人的,若是石咏一再为了求不过不失,而完全抹煞了自己的观点与情绪,在旁人那里可能会被认为是冷静理智,在雍正那里,只怕会觉得自己摊开了一张假面具。
  于是,石咏斟酌了又斟酌,修改了折子,承认自己在听见年羹尧那傲岸无比的道歉之时,心内曾生出无数的“意难平”。此外,他原本也想评价年羹尧提及贵妃和福惠阿哥的那一段,但是斟酌再三,这毕竟是皇家之事,不是他石咏的私事,因此只诚实地记录了事实,没有过多评价。这折子他又从头至尾认认真真检查过一回,确认决计没有“夕惕朝乾”这样的谬误了,才往京中递了上去。
  年贵妃自雍正三年初夏,便迁居圆明园,在那里静养。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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