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言(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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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局已定,刘幽求请于临淄王:“众约今夕共立相王,何不早定!”
  李隆基心里暗骂,骂他这死脑筋,此时非要提这茬。可表面上,临淄王仍旧一副孝顺模样,恭敬地对他说:“刘尉,此刻迎接相王,我呢,觉得还不是时候。目前当务之急,是集中全力追缴韦逆余党。待一切安排好了,再让父亲过来接手,让他老人家享享清福就行。”
  于是他就去了。
  宫外提前安排了一支军队,在皇城腥风血雨的同时,已开始肃清长安韦氏余党。城南是韦氏宗族聚居区,士兵们到了那里,纷纷大肆砍杀。别说是身高马鞭以上的孩子,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未能幸免。“城南韦杜,去天五尺”,倒霉的是大族杜家,只因与韦家毗邻而居,被走错的士兵乱杀一通,许多人死于非命。
  树倒猢狲散,韦后的两个妹妹,分别被自己的丈夫砍掉脑袋,献给了李隆基。娶韦后奶妈的宰相[r1] 心一横,跨刀斩乱麻,手刃老妻,也提头来见临淄王。亲自为安乐拉车的韦党走狗[r2] ,听说安乐已死,一路骑马跑到安福门下,振臂欢呼万岁。没料到不多久,就被政变者一刀斩于马下。百姓早对其恨之入骨,扒皮挖眼,最后剩一副白骨。
  更多的,则是在家里坐着,或者走到大街上,随后被乱兵所杀。
  至此,韦党几乎杀尽,唯宗楚客仍不见踪影。军士于城中大肆搜捕一日,却无任何消息。次日清晨,天色微蒙,一个中年男人披麻戴孝,骑匹青驴,在通化门附近哭哭啼啼,说是死了老父,一定要出城奔丧。我朝以孝治天下,奔丧属于特殊事宜,理应放行。守城人端详这男人几眼,眉头一皱:“你是宗楚客吧?”左右一拥而上,手起刀下,人头落地。
  随后李隆基颁布制书——武氏宗属或坐罪诛死,或发配流放,屠戮殆尽。[r3]
  杨钧、马秦客二人枭首,皇后韦氏悬尸于西市示众,[r4] 以示惩戒。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唐皇后,她的最终归宿,竟是刑台上倒悬的绳索。尸身僵硬后软烂,随风微微晃动着,那是她罪行昭彰的铁证。
  喊杀声在血海中回荡。冷落于深宫内院,静静躺在婕妤书案上的,是叠得整齐的红裙,与遍布裂痕的平安符。无人处,被一双纤细的手取走。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一日,政变顺利结束,小皇帝李重茂登上城楼,宣布韦后篡权作乱,如今逆党已除、国家已定,请百姓放心。随后他大赦天下,文武百官加官进爵,免去天下半年赋税。
  唐朝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宫变——唐隆政变,就此圆满落下帷幕。此次举兵动用人力之多,甚于玄武门之变。凭借太平公主高明而细致的策划,以及临淄王李隆基——不,此时他已自封平王——平王李隆基的得力指挥,再次挽救了李唐,不至于使国祚中断……
  一整日过去了,街上到处是军士,却没有丝毫婉儿的消息。公主坐不住了,心下埋怨起来,想着婉儿就是再忙乱,也该给自己报个平安。真是越来越不懂心疼人了。她上马扬鞭,从朱雀大街一路奔向皇城。马蹄杂乱,汗滴入黄土,心情愈发急切起来。她暗自盘算着,待会儿见到婉儿,要好好数落一顿。
  还有……今日该告诉我,愿不愿意做我真正的妻了。你答应我的。
  殿前满地鲜血横流,短肢残臂交错,她猛地一阵心慌,险些坠下马去。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她呆呆看了一会儿,方想起此行的目的。她是来见婉儿的——婉儿……婉儿该和三郎在正殿议事吧,毕竟——
  踏入皇宫正殿,侄子沾血的衣甲还未换下,正和刘幽求商议着什么。一旁的小儿子崇简,匆匆瞟了她一眼,没有行礼也未问安,径直侧身离开了。
  “三郎,婉儿呢?她在哪里?”
  李隆基回头看她一眼。姑母拼命掩饰不安的模样,还真是前所未见,有趣极了。他扑哧笑起来,拍了拍刘幽求的肩,将手指了指头顶。
  太平向上望去,顶端是雕花盘龙,嘴里衔着宝珠。龙的眉毛很粗,不怒自威,宝珠倒映着彩光,琉璃生辉。她这样看着,心中忽而泛起一丝异样。仿佛漆黑的夜里,也有这样一个人,仰头望着头顶的盘龙,孤寂而无力地站在这里。
  “我杀了她。”李隆基说。
  就在殿前,军旗之下,他们都看见了。你若仔细去闻,还有淡淡的百合香。她的尸身躺在那里,已僵直不能曲,头颅破碎朽烂,灵魂也永远消散了。你去,去看看吧……
  “三郎,你再说什么!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你告诉我,究竟把她藏哪里去了?”
  “藏?”李隆基一副恍然的模样,“是呀,我该藏起来,用她要挟你才对。一步妙棋,当时却忘了。”
  他惋惜哀叹着,却又笑起来。一手扔过那卷沾血的纸,任它在地面上翻了几个身,纸面还有层叠的褶皱。
  “看看吧。”
  好容易翻开、展平,太平读到第一句,便不由得皱起眉。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纸上的字——密密麻麻的小楷[r5] ,一笔一划如此熟悉,如同久别的老友。儿时学了那么久的字,横竖勾连起笔收锋,怎可能认不得。她竭尽全力寻找破绽,却无可奈何地发觉,一切愈发真切起来。
  是她,真的是她。她的遗书,她的绝笔。太平慌忙读起来,却不识字一般,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一遍、两遍、三遍……还未看几句,泪水已流满面颊,啪嗒地滴落。攥着纸张,她强迫自己往后读下去——
  自仪凤二年,君荐我于朝,三十四载,摧眉折腰,阴谋权略,纵使秉国权衡,非愚初心所愿。彼时方悟,不才毕生所念,唯驭舟于江上,明月清风栖身侧,与君相拥而眠。惜之,失而不复得也……[r6]
  …………
  我从未想过,从十三岁那年,你荐我与给则天陛下那刻起,我便在权力的漩涡与命运搏击,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再也无法挣脱。我以为那是我的梦想,为它有了太多不堪,得到之后却并不欢喜。那时我才明白,其实,我的梦想也可以只有你——驾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清风明月,相伴终老,这就是我的梦想。可惜,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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